「舅舅……」
然而他並沒有任何反應。
「你這邋！遢！大！叔！」控制著吸塵器的杏金髮女孩大喊，同時施力一敲，吸風口的塑膠管敲到男人小腿上。
「哇！」淳輕呼一聲終於活過來。他以手掌一抹臉龐，攏起貼在眼皮上的髮絲：「甚麼事？」
「你才甚麼事啊！」千羽關上吸塵器，一手叉在腰上，另一手伸出食指，朝茶几上酒漬已乾的高腳杯、打開的食物袋子、皺成一團的面紙指指點點……「都幾歲人了，把四周弄得髒兮兮的！又不會自己收拾！」
要是她這股氣勢能化成超能力，她指尖大概會發射出鐳射光束，掃過的物品必被切開兩半。
淳抓抓後腦，坐直身子：「才高中就像老媽子一樣愛叨嘮，會交不到男朋友啊。」
「你才沒資格這麼說！」她投以一個大大的白眼，指頭瞄準到淳佈滿鬍渣的下巴：「你看看你，連毛都不刮一下，肉酸死了，難怪一把年紀仍然單身！我將來找到男朋友，可不會繼續照顧你喔！」
哼，在酒吧裡女士們明明都稱讚他有風度又富魅力，這丫頭一點也不懂。
「我不用妳操心，妳能照顧好自己就夠了。」他舉手一揉她的髮頂，害她梳得工整的髮髻冒出幾根翹毛。
「哼，家務多是我幫你做的啊！我把這句原原本本奉還給你！」
「那又是誰在早上忘記把便當帶走，要我送去學校給她呢？」
「啊！那是個別事件，怎麼能夠放在一起比較！」
適時震響的手機鬧鈴休止了二人的拌嘴。
千羽嘆一口氣，挽起淳的手臂用力一拉，想將他抽離沙發：「別磨蹭了，你等會要出門上班了，老闆要可不能遲到啊！」
「不正因為是老闆，遲到也沒關係嗎？」
「所以才說舅舅你不長進！作為領導者該做榜樣才對啊！」
「好啦好啦，我知道了，我做完晚飯就出門。」淳站直身子，伸伸手臂的筋骨。「今晚來做草莓醬漢堡排吧？」
本來悶悶地收拾起垃圾的千羽，一聽這話就精神起來。「真的嗎？」
「真的，也多做一份便當給妳，明天上學記得帶上。」
--
[Chiba & Atsushi] Masterpiece 「舅舅！你看你看，我參加那個繪畫比賽，得獎了喔！」
「誒？妳很厲害嘛！」
「嘻嘻……所以、這個給你！」
「這甚麼？」淳接過小丫頭遞來的紙卷，在她雀躍的目光中解開橡皮圈，將之攤開。
「是我的得獎作品喔！我把它印成大型海報，讓舅舅掛到店裡當裝飾！」
「蛤？」
「這是未來大畫家成名前的作品，以後會變得很值錢的！」
「……好，好。」
淳將海報擱在一旁，幾天後想起來，最後也帶到了 Haunted Bar 裡。
--
[Atsushi & Jane] Garibaldi 淳舉起一幅大相框，在壁櫃之間的空檔測量位置。
門鈴叮噹飄蕩，厚跟鞋的足音走近他，飄來一股淡淡的月季甜香。被允許在非營業時間前闖進來的，除了來打工的孩子們，就只有她——
「咦……你在幹甚麼？新裝飾嗎？」啡髮女子一按耳鬢微翹的髮，湊近張望。
相框裡是一片水彩暈開的橘黃天空，鳥影繞雲，浪淘細沙，全皆裝進近鏡木桌一角、倒下的空玻璃瓶中。每一道琉璃光影，都描繪得細緻無比，仿似一觸即碎。
「Miss覺得這幅畫怎麼樣？」
「非常漂亮！雖然我不是藝術專業，不過能看出這人畫功很好，構圖意境也很美，有種……」
酒瓶是因喝光而空虛，抑或根本從未斟滿？以天空為酒，雲與浪花為酒泡，盛了這一樽美景，又不枉此際黃昏。
黑框眼鏡後的翠綠眼波微漾，「有種，孤單但不憂傷的感覺。」
「孤單，但不憂傷……嘿，那個人的確是這樣。」淳輕笑：「妳也看得很細心呢，Jane小姐。」
「不、過獎了啦……」她看著淳撕下畫框背面的強力貼：「話說，『那個人』是指誰啊？畫這幅畫的人嗎？」
「沒錯。」
捋起的白襯衣衣袖露出一雙結實手臂，淳將畫作掛到牆上。吊燈灑下茶黃燈光，朦朧閃爍在男人的金眸裡，臉上泛起的笑意浮沉著一縷滄桑。
這樣的淳對Jane來說有點陌生——至少站在吧枱後握起搖酒壺的他，絕不會擺出這張臉。她想要知道，是誰藏在這幀杯酒落日的風景後，是誰讓他露出這種表情。
「是……女孩子？」
紅唇吐輕出一句，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清，他轉身繞回吧枱後方，朝她問道：「今天想喝甚麼？」
她坐到吧枱前，一雙手肘曲起在桌上，手心捧起兩腮：「不知道。」
「妳不選擇的話，就由我幫妳決定了。」
兩對眼睛互望兩秒，他臉上重新掛上圓滑自信的笑，果斷地從果籃中取一顆柳橙、往酒架抓出一支Campari。窄汁、倒酒、搖壺……每一個動作都乾脆俐落，這才是她熟悉的酒保。
最後送到她面前的是一杯Garibaldi。橘紅與金黃滲染的主調，杯面浮著一層乳白，恰似向晚天色飄蕩雲霞。橫架於杯口的半圓形柳橙塊，就該是那依依不捨的夕陽。
「沒法帶妳親身去體驗，所以我把風景裝進來送給妳。」淳將杯酒推向她，金眸中載著殘陽餘暉，也映出她略顯驚訝的面容。「希望妳喜歡。」
「哼，酒保先生真的愈來愈多迷倒女生的台詞了。」舉杯吻了一口，柳橙的酸甜埋著酒的苦澀，沉入心海深處。「所以，畫那幅畫的人是你的朋友嗎？」
聞言，他朗笑一聲：「Miss吃醋了嗎？」
「嘖，你少自戀！我只是好奇，是誰畫出這麼漂亮的畫。」
「那孩子現在還沒成名……但會是未來的大畫家呢。那個時候，相信妳就會認識她了。」
※ ※
[Chiba & Atsushi] Anniversary 丹崎家裡掛曆上這個日子，每一年，都會用一筆醒目的紅圈起來。
這天碰上周一至周五的話，千羽會向學校申請休假， Haunted Bar 一整天不營業。平常睡到午後的淳，天亮時份便醒過來了。
刷牙、漱口、洗臉。端詳鏡子中的倒影半晌，他提起電動刮鬍刀，刮去下巴密麻的毛髮。梳洗過後，他來到千羽的房門前輕叩，得到一聲答應後才扭開門把。
昏暗的房間內，少女坐在床沿，手裡握著一幅相框。那裡頭定格著年輕父母與小女孩的幸福笑顏，在無際的薰衣草田中央。
她抬頭薄弱一笑，掩蓋不了那雙茶色眼睛下腫起的黑眼袋：「早安，舅舅。」
「早。我去預備早餐，吃過早餐就出門吧。」他的目光指向她手中的照片：「去見他們。」
早餐剛端上桌面，千羽正好洗盥完畢，她已換上一襲素白的連身棉裙，一頭杏金長髮盤成得體的髻，潔白緞帶垂在頸後。
「好香。」她坐下來一看，盤子上有火腿蛋鬆餅、生菜馬鈴薯蕃茄片沙拉。
「還有，不能忘了餐飲。」淳放下一杯乳白的飲料在她的坐位前，清爽椰香在鼻尖下掠過……望望插在杯緣的小裝飾：一片鳳梨和櫻桃串，很是可愛，肯定這杯是 Piña Colada ——無酒精的版本。
「不愧是舅舅，就算在家，對飲料也這麼講究。」
「早餐的飲料絕不能馬虎，會影響一天的心情和能量。」
男子在千羽對面坐下，他面前是一式一樣的早餐與飲品，不同的只有他那杯 Piña Colada 加入了一點點蘭姆酒。
「我開動了——」
她切下一角鬆餅送進口中，心中嘗試回想，多久沒有跟舅舅一起吃早餐了？他倆作息時間錯開比重疊多，千羽早上起床上學他才剛下班回來，等她下課就換他差不多要出門開店。
就算每天相處時光不多，淳生活的痕跡在家裡隨處可見。留桌面上沒收拾好的食物包裝袋，廚櫃架子上永不缺貨的各式瓶裝酒，亂丟在沙發旁的皮帶和襪子……有時候，千羽真疑惑他是怎麼經營酒吧的，一樣是這麼凌亂的嗎？
淳總是留下一些狼藉，廚房卻意外地是最整齊乾淨的地方。冰箱裡食材常滿而井井有條，必備啤酒、果汁和牛奶，時常有她喜歡的蛋糕和冰淇淋。飯桌上，總有一份留給她的保溫盒便當。
她想起小時候，她第一次報讀美術班課程。已簽儲的同意書、簽好銀碼支付報名費的支票，在兩天後出現在飯桌上，旁邊甚至還有一套她正好缺少的、全新的水彩顏料和畫具。
他賺來的錢除了花在調酒品酒上，其餘的大概都給她繳學費畫班費和買甜品去了。看在這份上，她幫忙多做點家務算扯平好了。吸一口甜度剛好的椰子牛奶，千羽微微地笑了。
淳站在全身鏡前，今天他穿上了墨藍色的襯衣，打上黑色領帶再理好衣領，卷起的袖子放下、鈕扣鎖好。將長長的深靛色頭髮梳起，這時千羽走到他身邊：「舅舅，不如讓我幫你綁好嗎？」
「這……」這不是有些難為情嗎，話正要說出口，卻在低頭對上那雙茶色眼睛時頓住。
他點點頭坐下，由她接過梳子和髮圈。她逐撮挽起他的髮，每一綹都從頭頂梳到髮尾，動作徐徐。
「就說舅舅不會保養，頭髮比我還長，要更加小心選護髮產品啊！髮質粗粗的，會降低帥氣度耶……」
「真不好意思，我也不是年輕人了，保養起來可不像你們那麼輕鬆。」
「你不是常說自己每年都二十五歲嗎？年輕大叔？」
他只是噗哧一聲沒有反駁。抓起他的髮束成馬尾的一剎，她猶憶起他第一次他為她綁髮——那時她跟著淳生活不到兩星期。不會細工活的大男人不小心扯得她的頭皮發痛，而他炮製出的髮型也歪歪亂亂的，她一照鏡子就沒忍住爆發。
千羽要媽媽幫我綁髮……媽媽會編漂亮的辮子……媽媽綁頭髮不會痛……我要爸爸媽媽…… 兩星期以來沒有鬧過脾氣、沒掉過一滴眼淚的六歲女孩，崩潰得稀哩嘩啦有如狂風暴雨，尖叫踢腳不受控制。淳嚇得手足無措，然後她哭喊至氣喘咳嗽，他小心翼翼地輕掃她的背、摸摸她的小腦袋。
蹲下身的他與她平視：我懂，他說。我也很想念她，所以，我明白妳有多難過……
神奇地，胸口裡波濤慢慢平息了。當時男人那張臉上的悲傷，至今仍鮮明地燙在千羽心上。此後淳不敢再幫她綁髮了，倒是會塞一些小女生喜愛的髮飾給她。
她一手執起長髮，另一手拉起髮圈繞過數次：「好了。帥氣吧？」
這一把馬尾比他平日綁的要俐落多了，經常遺漏在鬢旁的髮絲都收進髮圈裡。
「很好。」他拿起掛在衣架上平整得沒有一絲皺褶的黑色西裝外套，淺淺一笑：「預備好就出門囉。」
千羽揹起她的包包，比出了ok的手勢，二人在公寓玄關穿上鞋子。
「吶、舅舅，我翻出了去年帶去的畫本，那個時候爸爸媽媽旁邊的天使花開得很漂亮，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看到呢？」
「馬上就能看到了。」
燈光熄滅，大門關上，蓋起了兩人的談話聲。一室空寂，將會是漫長的一天。
-fin.-
22/05/2021
[ Close ]
最新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