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風吹開繁華春色,和著放紙鳶的孩童們的笑語、青年踏著自行車的叮噹,渡過壯麗的城池山河,融散在錦繡旌旗飄揚的城中。
大道康莊,人聲駱驛,電車隆咚。
軍政大樓的訓練場上響起果斷的槍聲,置在障礙物後方的人形靶凹了一道彈痕。
冷冽的紅瞳不入一絲旁騖,瞄準更遠的第二幅人形靶,扣下扳機。共五發子彈,依次擊向由近至遠距離排列的人形靶,皆同樣穿過左胸位置。
場邊屏息的氣氛放鬆,流露出或欣賞、或妒嫉、或欽佩的神情,注視著從容地收起手槍的白髮青年。
他們都穿著褐綠色的軍服,但青年肩上的紅黃條紋徽章,顯示他的位階與同齡的軍人是不一樣的。
邪潾亦深信自己是不一樣的。以他的年紀,能爬到陸軍准尉這一級,是相當驚人的成就。有流言曰,他因背靠家族才平步青雲,可是很快他就憑自身的實力,證明他絕對擔得起這個肩徽的重量。
眼紅他的人不少,想巴結他的人更多。
「——長官!辛苦了!」
「聽說街角新開張的酒館,服務員全都是美女,不如晚上大伙去喝一杯吧?」
邪潾冷淡地睨向一眾同僚:「不好意思,我有事忙,要先走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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庭園的櫻花樹開得正好。
麻知哼著小調,手中的抹布刷過玻璃,片片粉櫻在雕花窗框前飄落,讓她的心情很好,動作也格外輕快。萌袖上的碎花圖案與圍裙邊的蕾絲,也隨之活潑地舞動。
「把窗戶刷得乾乾淨淨,邪潾大人在書房裡也可以清楚欣賞到這景色了……」她喃喃地說著,往水桶擰乾毛巾,認真工作的滿足感反映在她的笑容上。
她移師到放置書櫃的那一面牆,檢查哪裡特別需要拂塵或拭抹。當她的目光掃過壁架上掛著的居家外套,便定格在那裡。
邪潾大人的外套要拿去洗一下嗎?這是她身為女僕反射性的第一想法。溫柔地取下外套察看,那棉質觸感極為舒服,黑色的棉布表面上亦難以看出是否有髒污。然而,從外套上散發出的淡香來判斷,它的狀況應該十分潔淨。
早春的夜偶爾回冷,每當邪潾讀書或整理公文到深夜,都會穿起這件外套保暖。這時,麻知總會為他泡一壼花茶,叮嚀他别太晚睡;他就會拉著她撒嬌,枕到她膝上或是摟著她小憩。
那道靠在她身上、清爽又柔順的馨香,現正捧在她手裡。她甚至不自覺,自己已將外套壓在胸前呼吸著……
以至她全然沒注意到身後正在慢慢接近的偷襲。
「妳在做甚麼呢?」
「啊!邪、邪潾大人……你回來了……」
她眷戀的男性氣息,此刻正從後環抱著她,磁性的嗓音吞吐在她耳側。
「麻知對我的外套……不,應該是妳想對我做甚麼?」
「不、不是邪潾大人想的那樣……我……我只是……」
想不到言詞去解釋的她,耳根都燒得通紅。男子的唇勾起一絲狡黠的笑意。
「對了……妳看看我帶了甚麼回來。」他舉起手中的紙袋晃兩晃,讓她接過才放開這次擁抱。
麻知打開一看,一陣食物的熱香撲鼻。
「這是街角的小吃店新推出的可樂餅,妳嚐嚐看。」
「咦、這樣可以嗎?只有我的份,邪潾大人……」
「我已經嚐過了,覺得妳也會喜歡。趁還沒涼掉,快點吃吧。」
麻知一口一口咬著可樂餅,讚嘆著「很好吃」,露出饜足的神色。邪潾看著她,雙眼裡滿是寵溺與溫柔,軍中上下誰也無法想像他這副表情。平日桀傲跋扈的准尉,眼中是一池冰涼的血;當他心愛的女子在面前,瞳中滿溢的卻是似酒的溫醇。
「這個感覺我可以做出來喔,我去研究一下食譜!邪潾大人有特別想要的口味嗎?」
「只要是妳做的,都好。」
窗外陽光簌進室內,清風依舊與花瓣纏綿。這平凡的一刻,他的溫柔和她的靦腆,都被一片明淨的櫻色染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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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里之迢以外的瘠土,響起轟烈的炮火聲。命中的不是人形靶,而是平民的家園、裡面一個個活生生的人。
在繁華盛世中日漸滋長的軍國野心,終於破土而出,伸出利爪,欲與列強各國共分天下。
邪潾不得不離開。
他們在櫻花樹下道别,麻知送上包裹得仔細又精緻的便當盒。
「我……我有在學做不同口味的可樂餅喔,等邪潾大人回來,就可以做給你吃。」她唇邊擠出笑容,眼裡卻佈滿哀愁的烏雲。「您一定要平安回來。」
「麻知,我一定會回來的。等我回來,我不要妳再當我的僕人——」酒紅的目光深深地凝視著她,彷彿想把她的身姿刻進眼底。「我要妳當我的新娘。」
千言萬語都化作淺淺一吻,頭上的飛花似淚水紛揚,相握的手終究無奈地放開。
人們看見,宅邸中的女僕每天都會在那棵櫻樹下,或是在書房的窗前等待。樹上的點點緋紅蛻成翠綠,翠綠再褪成褐色,枝頭禿了又結出新蕊,不知走過幾多個春秋。在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潮中,仍不見她心中的那個人。
遠方的烽火悄悄蔓延,河堤的草凋零了,孩子的笑聲變成哭聲,電車的引擎停頓,大道上人煙漸少。人們依然看到,那個女孩守候在櫻花樹旁的堅決背影……
* *
「那麼最後,她還是沒有等到她的愛人回來嗎?」坐在餐桌前的少女詢問。
「不知道呢……故事的結局流傳著不同版本,有說女主角最後等到他平安歸來的,有說他已經戰死沙場的,也有說他們失散了數十年後、臨終前才互相找到對方的……」穿著長裙的灰髮女子娓娓道來,灰瞳中帶著感慨。
「我比較想相信大團圓的版本呢,不然實在太悲傷了。」另一名少女輕嘆。
「我也是這麼想。」灰髮女子淡然一笑,指向窗外的櫻樹:「當年那棵櫻花樹,現在還長得很健康呢……人們說,也許是那個女孩堅強的信念留下來了,向她誠心祈願戀情,會得到祝福喔。經歷過悲傷的她,不忍心相愛的人像她一樣受苦。」
一個世紀的時間,軍閥世家的大宅破落後又被翻新,幾番輾轉易手後,改建成今天的藝文館。樓上是展覽和手作店舖,地下角落開了一家優雅的咖啡廳。咖啡廳的老闆娘是一位親切又美麗的女性,她很喜歡跟顧客聊天交朋友,喜歡跟他們講述她收集回來的、那些口耳相傳的小故事——
她最喜愛也最常講的,就是某個軍閥少爺與女僕的愛情故事。
麻知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,她忍不住哭了,好似有某種力量狠狼地挖開她內心深處,她能體會到主角的痛苦。
兩位女顧客離開,麻知收拾桌上的餐具,瞥向窗外的景色,三月的明媚天色襯托出茂密的嫩紅。她不禁想,故事中的女主角應該就是站在這個位置,殷盼著男主角回來的吧……
春風推開的一片櫻色之中,忽然一道軒昂的身影翩然走來,直闖進她的視線。她甜甜地笑了開來,轉身迎向大門,掛在門後的風鈴清脆輕搖。
「燐,歡迎回來!今天好早喔!」
「工作很順利,提早完成了。」他握起她的手將人拉近,在櫻唇上輕輕印下一吻,為她兩頰染上水潤的桃粉色。「我好想快點見妳。」
環視四周恰好沒人,她將「OPEN」的門牌反轉成「CLOSE」。
「工作辛苦了。燐吃過午飯了嗎?我弄點東西給你吃吧?你想吃甚麼呢……」
黑髮青年定睛看著她,她的笑臉總是珍藏在他深邃的眼神裡,像一首遠古的情詩,一字一句歷遍風霜仍恆久不老。
「只要是妳做的,甚麼都好。」
「那……那我來做新口味的可樂餅吧,燐是第一個試吃的人!」
窗櫺好比典雅的畫框,鑲起陽光與櫻花灑落的背景,一對戀人的幸福模樣在畫中央。
沒有人確定那個故事的結局是悲是喜。
上世懸而未決的這一筆,在今生寫下了圓滿。
-fin-
08/02/20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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